在杭州,正好赶上两个特展,一个是浙江博物馆的“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一个是浙江美术馆的“在桥那边——林绍灵江南意象水彩画”。一个近代,一个现代,一古一今,遥相对应,颇有情趣。
如今,国内展览馆的特展增多,有了专业策展人的介入,水平提高很多。这两个特展,有想法,有特点,删繁就简,集中某一点,而非那种作品陈列式、拼盘式、全家福式或从猿到人编年体的传统展览。
“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用的时尚词语,以吴昌硕和他各个时期朋友之间的交往为线索,勾勒出他的一生行为思想轨迹,展现他的艺术品性和性情特征。这里有他和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诗词唱和、书画雅集,以及为朋友制定的润格等。不是他一人的独唱,而像是一湾活水流动了起来,自有波光潋滟以及两岸风光旖旎。
难得的是展览中的作品不仅有浙江博物馆的馆藏,还有从其他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借来的,成为名副其实的特展。展览从吴昌硕年轻时在家乡的芜园与他最初的启蒙老师开始,到他晚年八十大寿朋友题诗赠画后止。一个再如何有名的画家,也如普通人一样,不可能没有朋友相互的依托,有朋友才能够如一棵树长满枝叶花朵,完成自己的一生。这里有吴昌硕很多朋友作品的展示,有很多我第一次见到,感觉耳目一新。
以我这样外行人的眼光看来,这些朋友的作品,很多不见得比吴昌硕的差,足见一个时代伟大人物的出现,绝非单打独拼,一定是在百花竞放中彼此盛开。想同样在二十世纪初期欧洲的音乐界,和吴昌硕所在画界一样,涌现出的不是一位而是有德彪西、马勒、勋伯格、理查·斯特劳斯、斯特拉文斯基、巴托克……一批伟大的音乐家。在其他艺术和非艺术领域,一样都出现了烂漫似锦的场面,比如文学就有普鲁斯特的浩瀚长著《追忆似水年华》占据春光,心理学有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鸣惊人,美学有克罗齐的《美学》问世,科学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诞生,和莱特兄弟的人类第一架飞机上天……
“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让我看到了那个时代画坛风起云涌的勃兴。吴昌硕早期老师潘钟瑞(潘祖荫之族兄)为其铭刻赤乌七年砖砚拓本的题跋轴,凌霞为其画的墨梅册,潘浴升为其所作的篆书《苦铁居》横幅,俞樾为其《篆云轩印存》所作的序,杨岘赠其的对联……看得真的是让我心动。特别是俞樾的序中借唐李阳冰篆刻四法勉励吴昌硕:“功侔造化冥受鬼神谓之神,笔墨之外得微妙法谓之奇,规矩方圆谓之工,繁简相参布置不素谓之巧。”还有杨岘的隶书对联“铁味苦胜铜臭,诗道穷借缶鸣”,不仅是对于年轻的吴昌硕的期许,对于今天的我们,也具有警醒的意义。杨岘的字实在写得是好。吴昌硕,就是在这样的前辈影响和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展览中很多吴昌硕朋友圈的作品,让我大饱眼福。所谓艺术氛围,就在于此吧,没有彼此的砥砺,相互的镜鉴,一群人的水乳交融,氛围便形成不了。展览中,有两幅任伯年为吴昌硕所作的画。一幅是《蕉荫纳凉图》,这是一幅很有名且有故事的名画。朋友圈中,任伯年的出现,对于吴昌硕至关重要,成为他大器晚成一道界碑式的象征。当年,吴昌硕甚爱这幅画,不幸后来被盗,痛苦不堪。几年之后,朋友在上海发现,重获此画,交还吴昌硕。劫后重逢,喜极而泣,足见吴昌硕对任伯年的感情。
另一幅是任伯年画竹王震画吴昌硕肖像图。对于吴昌硕,王震是另一位重要人物。王震是当年沪上政商两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早年随任伯年学画,自有一副好笔墨。吴昌硕潦倒卖不出画的时候,王震大量收购其画,给予吴昌硕极大的经济支持,为吴昌硕在沪上打开局面鼎力相助。吴昌硕一辈子感恩王震,展览中有多幅为王震画上所作的题诗题记,足见师生之间的情意绵长。
吴昌硕与清末宿臣翁同龢的交谊,在展览中有尽情展现。翁同龢赠送吴昌硕的一共三幅作品,都在展览中,一幅斗牛图卷,两副对联“玉德金声寓于石,明窗大几清无尘”“米老襟怀云山墨,莱公诗句野渡横”。吴昌硕只是给翁同龢送过印章,阴差阳错,二人并未谋面。在这里,不仅可以看出二人惺惺相惜,是彼此的知音,也可以看出吴昌硕交往的朋友圈真的很广,三教九流,名门望族,官场商海,都不乏其人。这一点,和石涛有些许的相似,比石涛幸运的是,晚年的他走红沪上,成为画坛的领袖。
吴昌硕为沈翰(沈钧儒之父)未竟遗墨《墨蟹图》补蟹螯和水草,并题记曰:“补其遗墨,秋思萧然,人琴之感,又增几许。”让人感受吴昌硕重情重义温情的一面。同样,八十岁时赠送梅兰芳的墨梅图并题诗有句“风吹梅树花,着衣幻作雨”,亦可见其情意温馨的一面。
展览中有吴昌硕书写的一副大幅对联:“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这应该是他对于朋友也是对于世情的夫子自道。难得在这样的画展中,能够看到一个画家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鼎盛的各个时期一些内心情感与思想的涟漪轻起,便意在象外,让我有些感动,还有一些想象。
相比“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在桥那边——林绍灵江南意象水彩画”策展的构思稍显弱了一些。这个展览由风景和人物两部分构成,人物作为意象,当然也可以,只是勉强了一些,因为展览中的人物水彩都为写实具象或印象而少些意象,而且,画得都不如风景更为精彩。
作为江南风景,早被人画熟画烂,几乎千篇一律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能够让人眼前一亮,别出机杼,比较难。林绍灵的水彩画,充分运用了水的浸渍力和色的表现力,让水和色两者的融合更为有机、灵动而富于张力,有一种鱼水之欢和云雨之欢的畅快,有一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自然与清水出芙蓉的天然。让水染上了色,让色变为了水,成为彼此的变体,成为一种新的形态。那种在画面上流动蔓延的感觉,像春天的树开花秋天的树落叶一样,有了活泼的生命气息。借用同为浙江的前辈画家徐渭的一句诗“半岩竹泪犹啼月,一水菱花解照人”,林绍灵的这些水彩画,有这样水月花痕江南独有的感觉。
特别是他借用了国画和油画的一些画法,让他的水彩画焕发新的姿态,有了一种油画和国画的效果。比如,他让画幅增大,宽银幕一样拉长,让传统的景物压缩在画面的一隅,别出心裁的大面积的留白——只不过这里的留白运用了水彩的色彩,巧妙地变化了中国画留白的技法,让江南风景不再只是小桥流水的纤巧,而有了留白这样轩豁的背景衬托显得有些不凡的气势。这样的画作,让我想起了英国的水彩画家透纳的风景画,也是大面积的背景,衬托着的景物,不显得小,倒显得有了气魄。真的是艺术中的大与小的辩证,咫尺应须论万里。看得出林绍灵的野心。他不满足传统的江南小品式的画作,无论是水彩画,还是油画;无论是自己,还是名家。
石桥下的小河,老屋下的小船,桥上一点红的小人,船下几丝涟漪的荡漾……这样老套的构图,在林绍灵的笔下也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朦胧的街景,斑驳的老墙,细雨打湿的石板路,错落有致的黑屋顶,光影交织中的排屋,意到为止的树木,雾蒙蒙水淋淋的深巷,以及缤纷的晨曦,落日熔金的黄昏,月影摇曳的夜色。这里有他的感情,有他的回忆,有他的想象,有他的摸索,而不仅仅是桥那边熟悉的具体的风景写实。尤其是在《相思几许》《流光溢彩》《弄堂余晖》等画作中,那些被他有意变形或虚化的屋子和院墙,被他彻底打破了造型的规矩和模式,无形却有魂,和传统的我们司空见惯的江南风景拉开了距离,和陈逸飞油画中的周庄,和吴冠中国画中的江南,都拉开了距离。这是不容易的,难能可贵的。这样的画作,让我想起印象派画家的风景,是林绍灵真正的江南意象。
在展览的后记里,看到林绍灵写了这样的话:“五十岁后我真正留意起绘画与情感的问题。对‘术’的留恋,有时超过对‘艺’的思考。当我回头考量过去的画作,猛然感到我的‘心’似乎并非真正融化在画中。”这几句话,让我感动,在商场和名利场泛滥和侵蚀的艺术界,在术、艺、心、情这四者之间,能够如此神清思澈反思自己,不是每一个画家都能够做到的。
在后记里,他还说:“与古典时期伟大画家记录历史的功用不同,在当今触手可及甚至泛滥的图像面前,画画还有必要充当影像的记录者吗?”这句话说得也很有针对性,在如今普遍以照片代替现场写生,更代替想象的创作的画坛现实面前,有勇气和照片和实景来拉开距离,改变以往的旧思路、旧方法,寻求新路,确实是水彩画面临的严峻考验。
见识的浅陋,以前从未看过他的画,对于林绍灵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但是,他说的这些话,让我忍不住从头到尾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这个画展。
展览中,专辟了很多个画框,展览着他画的草图,草图旁有他随手写下的感想,非常吸引我,以为这应该也是这个画展的特点之一。这些画在水彩纸、普通白纸,甚至牛皮纸信封背面的草图,更见林绍灵的心性。他的字写得很漂亮,足见书法的功底。他写的感想很有意思。
比如,他说:“当我努力抛开照片或少依赖实景写生时,内心记忆中的景象细节就生发。”
他说:“这景只能用想象来描绘,实景哪有这样的资料,这也是绘画比摄影强的优势了。”
他说:“逆光中的乌镇,景物被光溶解,只见芸芸光炫耀眼,恍惚有悟。”
他说:“江南老巷,幽深静谧,在岁月时空中,沉积着多少繁华与兴衰,我喜欢在这样的深巷里踯躅,回味脚下的石板与老墙的气息,顿觉只有用黑色才能把这分量表达出来。”
这是他的创作手记,是他的内心独白,或喃喃自语。艺术就是情感,这是罗丹说过的一句老话,不是所有的老话都落满尘埃,罗丹的这句老话,是对林绍灵这些内心独白的呼应,是林绍灵这些水彩意象的画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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